7

这一个周六，史蒂夫来到托尼家时，前门早已大大敞开了。屋里，托尼正光着脚踩在一把餐椅上，半个脑袋和双手都探进天花板上的一个正方形大窟窿里，在专注地捣鼓着什么。史蒂夫随即感受到了室内的闷热，他走近了，仰着脑袋去瞧，“中央空调坏了？”

托尼吓了一跳，身子一晃，脑袋磕在了空调检修孔的边沿。“嘶……”他捂着额头，从那个窟窿里缩回来，站在椅子上俯视着史蒂夫，“你什么时候进来的？”男孩抬着脸，笑意盈盈，伸手搭在椅背上，说：“刚刚，磕破了没？”

托尼把手拿开，从椅子上弯下身子，凑着个脑袋给人看，“不知道，你帮我看看。”

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那一处，感受到那里有个小小的圆润起伏，男孩说：“起了个包。”

“你的错。”托尼吹胡子瞪眼。

“那要不要给你个痛痛飞飞？”史蒂夫歪着脑袋建议。

托尼一脸仿佛被噎住的表情，顺手就给了史蒂夫一个暴栗，“没大没小，快去干活。”史蒂夫揉了揉脑门，龇牙咧嘴地转身走开，“好好好，这就去。”

史蒂夫把各处的窗子都打开来，让房间里的空气更为流通，可惜今日无风，窗外的热带植物连叶子都没抖动一下。热，除了热，还是热。史蒂夫一边擦着家具，一边抹着脸上流淌的汗。等他打扫完，早已是汗流浃背，T恤也湿了个透。把清洁工具放回，抬头望了望毫无动静的空调排风口，史蒂夫一路冲到客厅，对着凳子上的人说：“怎么还没修好啊？”

“就快了。”托尼的大半个脑袋都在检修孔里，声音含糊不清。

“能用你的浴室冲个澡吗？我浑身臭汗。”男孩拽了拽黏在身上的衣服。

“随便用。”托尼无暇分神，随口应着。男孩转身走开，绕进了浴室。没多久，托尼把检修孔关上，收好了工具，冷气终于开始呼啦啦地往外冒。

“搞定了？”史蒂夫出现在面前，脖子上搭着条白毛巾，上半身赤裸着，露出精瘦的身体，白净的皮肤刚被热气蒸腾过，还泛着淡淡的粉红，胸肌充盈而富有弹性，腹部紧实，肌肉成块，线条流畅。金色的短发半湿着，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，整个人看起来可口而润泽。

托尼看得两眼发直，直到觉得胸口憋闷，才发现自己刚刚一直屏着呼吸，赶忙换了口气，皱着眉问：“你的衣服呢？”

“正想问你呢，借件衣服给我行吗？我的衣服刚洗了。”史蒂夫讨好地眨巴一下眼。

“自己去我房间拿。”托尼的视线落向男孩脚下的地毯花纹上。史蒂夫在这时靠近过来，把毛巾从自己身上拿下来捏在手里，伸向托尼的脸，先是在鼻子上轻沾了一下，又移到额头，替人擦去细密而晶莹的汗水，“你也出了不少汗，去洗个澡吧。”血液一下子被煮沸，蹭蹭地往头上冲，托尼慌忙低下脑袋，夺过那毛巾，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，催促道：“知道了，你快去穿衣服。”

“好。”史蒂夫乖顺地应了一声，大步迈着进了卧室。打开托尼的衣柜，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，大部分都看上去价值不菲。他拿起几件在身前比划了一下，都稍稍小了一点，最后只好挑了件宽松的睡衣，套在身上倒是正合适。一边低首扣着纽扣，一边往外走，刚好在门口撞上了托尼。两人没有真的迎面磕上鼻子，而是及时止住了脚步。中间隔着不到十公分的距离，史蒂夫从扣子上抬起视线，正对上茶褐色的大眼睛，那双瞳孔在晃动，眼波流转，光芒闪烁着，与往日不同，里面藏着一丝看不见抓不着的东西，他注意到了那点不同，不自觉愣了神。

“呃……我进来洗澡。”托尼指了指里屋的浴室。

“哦。”史蒂夫点点头，纹丝不动。托尼无奈地推了推对方的肩膀，说话声音挺小：“让我进去。”

男孩迟钝地反应过来，迅速侧身让出道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，“抱歉……”托尼把人挤开，一溜烟地窜进了浴室里，咯噔关紧门。

从氤氲的浴室里出来，恢复了清清爽爽。厨房里传来动静，男孩穿着浅蓝色的睡衣在流理台前忙碌着。托尼默默地望了望那高瘦挺拔的背影，踱步去了后院。黄昏降临，头上的天空是蔷薇色的，云霭慢慢地暗沉下来，深红的落日留恋地亲吻着远处的海平线。后花园幽香恬静，海风无声地轻抚着他的皮肤。托尼的视线固定在栅栏前的一根晾衣绳上，男孩的白色T恤悬挂在那里，跟着风摇摆晃荡，明亮，洁净，像一朵绽放的百合花。

8

“托尼，托尼，你睡着了吗？”年轻的声音轻声问着。

花园里，托尼睡在躺椅上，戴着个墨镜，晒着太阳。正在打着瞌睡之际，被人叫醒。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睁开一条缝，一簇明朗的笑容凑在他跟前。托尼坐直身子，摘下墨镜，问：“怎么了？”

“跟我来。”史蒂夫神神秘秘地把人拉起来，拽着胳膊就往花园深处走。他们来到一片花丛前，面前是一大片的非洲菊，每一朵都昂首盛放着，黄的、橘的、粉的、红的，混杂在一起，色彩鲜艳，风一吹过，花茎就齐齐轻晃着，像在与人问好。托尼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后院里还有着这样的一片花田，以往他一直以为那里不过是种着一堆杂草，反正绿色的枝叶在他眼里都生的差不多。没想到经过史蒂夫的打理后，竟开出了这样明艳的花。

“怎么样？”男孩洋洋得意地问，一脸等待着被夸奖的表情。

“嗯，这些向日葵挺好看的。”托尼点点头。

史蒂夫的脸瞬间垮了下去，“这是非洲菊……”

托尼摸摸鼻子，小声说：“都差不多嘛。”

史蒂夫撅了撅嘴，拿过剪刀蹲下身子，去扒拉那片花。托尼问：“你干什么？”

史蒂夫说：“剪几支下来，摆屋里。” 

“你舍得？”

“装饰你的屋子是它们的使命。”史蒂夫挑选了几朵大小相似的花，连着茎叶一并剪了下来。他选的都是橘色的、大朵的，握在手里像是一捧小太阳，明丽光辉。男孩细心地把叶子全部剪去，花茎修剪成长度略等的，放进了手边一个注了水的玻璃花瓶里。他端着花瓶站了起来，走到托尼跟前，把那束花往前面举了举，粲然地一笑，浅蓝色的眼睛宛如两弯新月，他问：“好看吗？”

史蒂夫的金发被风吹乱，额前碎发遮了他的眼。

托尼自小就喜欢海，他在长岛出生，斯塔克家的老宅子离海滩不过十分钟的路程。他喜欢明媚天气下的海，蔚蓝清澈，辽阔无垠，一切都是光明而富有活力的，浪潮的每一次涌动翻滚都是生命的跳动。父母逝世后，他重新回到了长岛，在那片海滩坐了整整一天，从日落到日出，再到日落。世界全都暗下去的那一刻，海面是一片死寂的黑色。海水涨潮，浪花扑腾着拍打在他的身上，冰冷刺骨。他深深地凝望着那片阴郁的海，就像在看着深不见底的地狱，在看着所有的绝望和无助。那片黑海一点点爬上来，想要拉沉他，将他淹没。在那一瞬间，他的心里升腾出一道强烈的念头，迫使他腾地一下站起来，后退着离开了黑海的侵袭。他不会向任何东西妥协，噩运也好，黑暗也罢，谁也休想吞噬他。夜里寂静无人的海边，他朝着大海声嘶力竭地吼着，一句一句骂着脏话，他不记得他有没有流泪了，反正海风会吹干那些无用的液体，反正到了第二天，朝阳升起，这片海还是会变得碧蓝剔透，如翡翠，如蓝宝石，在阳光下闪着成片成片的金光。那么，所有不好的一切，都留给黑色的海就好。喉咙嘶哑后，他离开了海滩。后来，他遇见了他以为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，而她又离开了他。他搬到了马里布，这一次他离海更近，他的床尾直直对着一片风光无限的海景，每日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。但如今的他，早已没有二十出头的他那样洒脱达观。他花了些时间学会了珍惜，却还没来得及学会彻底舍弃。马里布的海很好，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好，可那又怎么样呢？他再也没能找到那一片充满希望和光芒的蓝海，能够让他相信一切仍会美好、可以让他把一切都丢向往日的海。直到今天，他才终于再次遇见了它——几缕金发间的蓝色双眼明亮澄净，眼瞳晶亮，像是映在海洋中的星星。一对虹膜被阳光照透，眼中的那点水晶绿如同蕴藏着的海底宝藏，浅蓝碧青的眸子，含着柔和动人的眼波，眼睛一眨，光彩流转。海无需真的是海，情愫的催生有时只在一刹那间。

如太阳一般的橘色花堆在男孩的下巴处，热烈的颜色彰显着旺盛的生命力。男孩的脸颊被太阳晒得发红，他还在笑着，在等着托尼的回答。有生命力的又何止是花呢？到了现在这一秒，托尼才意识到他先前那段时间的生活是多么死气沉沉，唯一能提起他兴趣的就只剩下那些科学研究了，阳光、海滩、大房子、花草、美食，一切好东西他应有尽有，却视而不见。而美好的不是这些东西本身，而是让这一切都变得美好的人。史蒂夫喜欢在太阳下打理花园，史蒂夫说这里的海景可真漂亮，史蒂夫帮他打扫大房子，史蒂夫让花绽放，史蒂夫为他煮熟食物。一切都在于史蒂夫，包括他现在血液里流淌着的悸动、胸腔里砰砰砰的心跳都源自于史蒂夫。

“好看。”托尼的眼里水波盈盈，他温柔地笑了，低声说：“没有比这更好看的了。”

“把它放哪里？”史蒂夫笑嘻嘻地问。

“你决定吧。”

“那就放餐桌上好了。”说着他抱着花进了屋。托尼靠在门边，看着史蒂夫将花瓶摆放在洁白的桌布上，整个房间都被那一抹颜色点亮。男孩征求意见般地看过来，托尼立马抬起手，竖了个大拇指。他们对视着，冲着彼此无声地微笑。

TBC